题图来自 World Socialist Web Siteyibaochina.com 首先声明，今天笔者谈论殷锡悦的对日外交，不是站在中国立场来谈论，而是力图从外交行为本身来考察，考察这一突破性外交的地缘背景，其可能会给殷锡悦个人带来的政治损益，以及对韩国国家利益的影响。同时籍着韩国国内对殷锡悦所谓“跪拜外交”的游行示威谈谈我个人心目中的东北亚民族主义的特征及对它的期许。yibaochina.com 一、体现了殷锡悦的务实理性和政治勇气 为了展开讨论辨析，笔者先把自己的结论亮出来。笔者以为，在东北亚地缘政治可能剧烈变动的前夜，做出韩日和解，建构面向未来的韩日关系，体现了殷锡悦的务实理性和政治勇气。韩日亲善对韩国有利无害，对殷锡悦个人也利大于弊。yibaochina.com 基于历史的原因，韩日关系和解的阻力一直在韩方而非日方，所以此次韩日和解也主要是殷锡悦的功劳。当然，美国出于在东亚围堵削弱大陆的战略需要肯定在幕后做了很多劝和工作。殷锡悦改善日韩关系是一种非常明显的对美协调姿态，甚至完全可以解读为选择了明确站队美国。yibaochina.com 3月16日殷锡悦对日本进行国事访问，岸田给予他高规格接待，对外呈现两人融洽的个人关系。双方达成如下外交成果：军事情报共享协议正常化；日本对韩国取消半导体材料的出口限制，韩国撤回在WTO起诉。yibaochina.com 3月6日殷锡悦政府公布了解决日本强征劳工赔偿问题的“第三方代偿”方案，这一方案为韩日外交正常化扫清了最大障碍。虽然双方还有一个潜在的爆点就是竹岛的主权争议，但这个问题短期无解。因为竹岛由韩方实际控制，相信从稳定日韩关系大局考虑，日本的政客在竹岛归属问题上会更克制，最终可能止于自说自话。yibaochina.com 在中文圈，很多人认为殷锡悦的对日亲善走的太远了，过界了，成了所谓的“跪拜外交”。这可能会让他付出重大政治代价。对此观点笔者实不敢苟同，甚至我认为可能恰好相反。这可能会是他在剩余任期内顺利执政的最大一笔政治资本，甚至可能成为他未来的最大一笔政治遗产。yibaochina.com 笔者之所以做出这种判断，是有理由的，容我慢慢道来。yibaochina.com （一）日本强征劳工赔偿案的前因后果 首先，殷锡悦并不存在所谓的“跪拜外交”，他没有损害韩国的实际利益，韩国舆论中那份可期待的利益（日本强征劳工赔偿）实则是韩国单方面违反契约制造的问题。制造这一问题的是韩国的最高法院，从权力分立的角度，代表行政权的总统府不好直接出面干预，否则有干涉司法独立的嫌疑。加之当时左翼的文在寅政府一直迎合民间反日情绪，对日本也存有轻视之心，在判决之后还公开表示支持。yibaochina.com 为什么说“强征劳工赔偿问题”是韩国单方面制造的问题？为了方便读者理解，笔者先扼要的介绍下这一问题的来龙去脉。yibaochina.com 据韩国提供的资料显示，在1910-1945年日本殖民时期，朝鲜半岛有80万居民被强征至日本从事劳动。当时日本政府强征的劳工被分配到三菱重工等日企劳动，遭到了非人的待遇。yibaochina.com 这是韩国单方的说法。日本对这些劳工都是被“强征”去的这一说法并不完全认可，日本认为这些劳工当初进入日本的渠道复杂，有的是自愿赴日，有的是类似于劳务派遣，有的可能是被强征的。yibaochina.com 双方在这一问题上有争议。但这个争议只在双方恢复邦交关系时才是重要的，对于现在的韩日外交并无实质性影响。因为日本政府支持自己的企业拒绝赔偿的理由是问题早就已经“一揽子解决了”，而非日本对是否有强征，有多少工人被强征存有争议。要理解日方的抗辩理由，这就需要提及一下韩日建交时签署的《日韩请求权协定》了。yibaochina.com 在1965年，韩日两国恢复邦交时签署了《日韩请求权协定》，其中规定日本向韩国提供5亿美元的经济援助，双方确认“关于两缔约国及国民（含法人）的财产、权利和利益以及两缔约国及国民之间的请求权的问题”得到“完全和最终解决”。yibaochina.com 所以日本政府及三菱重工这些公司据此认为，韩国劳工的请求权问题已经解决，再无权索赔。yibaochina.com 但韩国部分劳工仍然在追索自己的赔偿，他们曾在日本、韩国提起多起索赔诉讼，均遭败诉。但2012年开始，韩国最高法院裁定推翻之前的败诉判决发回重审。2013年，首尔高等法院判处被告方日本新日铁住金公司向二战劳工赔偿。被告方不服提起上诉，2018年10月30日，韩国最高法院认定，《日韩请求权协定》并不妨碍原告的个人请求权，支持韩国劳工的索赔权。判决涉事日企向每名原告赔偿1亿韩元，约合人民币60.2万元。yibaochina.com 韩国最高法院这一判决虽然只是针对四个劳工的请求权，但这一判决实际为更多类似诉讼开了口子。虽然很多劳工已经去世了，但其亲属还在，仍然可以主张权利。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三菱重工等公司也很快就遭遇了巨额索赔。如果按照韩方80万强制劳工的说法，按照每人60万人民币赔偿，这些企业需要拿出4800亿。日企再财大气粗肯定也肉疼，它们拒绝赔偿。yibaochina.com 原告就向法院申请执行或者保全这些日企在韩国的资产，法院也履行了查封扣押冻结手续。安倍政府自然要保护这些日企的海外利益，所以就发起了对对韩国关键的半导体材料的出口限制。这一手出乎文在寅的意料，因为战后日本在外交方面身段一直很软，从未对自由阵营的国家主动发起过贸易制裁。因为一些关键技术依赖日本，韩国半导体行业一度显得很脆弱，文在寅政府在对日外交方面也一度很被动。yibaochina.com 这就是“日本强征劳工赔偿案”的前因后果。yibaochina.com （二）以第三者视角公允看日本强征劳工赔偿案 如果站在第三者角度来看待这个外交争议，明显错在韩国政府一边。这也是文在寅做出让步的主要原因。yibaochina.com 从《日韩请求权协定》可以看出，该协议明白无误的排除了个人赔偿请求权。韩国最高法院所谓《日韩请求权协定》并不妨碍原告的个人请求权的判决理由，难以自圆其说。yibaochina.com 韩国最高法院可能认为签订协定的是代表行政权力的政府，而它可以不受政府所签协定的约束。有些人从司法独立角度也认为韩国最高法院的做法并无不妥。yibaochina.com 但笔者认为这种理由并不成立。因为《日韩请求权协定》实则是两国政府代表自己的国家签订的国家间契约，韩国民众和韩国最高法院均属于韩国国家的组成部分，都应当受该协定的约束，而且最高法院也是韩国政府三权中的一权，是韩国政府中代表司法权的部门，所以韩国政府与外国政府签订的协定对它也有约束力。如果韩国政府契约意识强的话，对劳工赔偿案，最高法院应当裁定驳回起诉，理由也是现成的，该问题涉及外交，属于政治问题，司法不审查。yibaochina.com 《日韩请求权协定》实则是韩国政府代表自己治下的国民放弃了索赔的权利，从应然角度，日本赔偿的这5亿美金包含了对强征劳工的赔偿，韩国政府当时应当从中拿出一部分用于对这些劳工的赔偿，但估计因为韩国政府当时亟需发展资金，就牺牲了这些劳工的利益。yibaochina.com 因此，追根溯源应当由韩国政府承担这部分赔偿责任。殷锡悦的“决断”只是承担了韩国政府本应承担的责任而已，并没有损害韩国的正当合法的利益。yibaochina.com 2018年最高法判决后，文在寅政府很快踢到了日本的铁板上，日本对韩国的半导体材料出口管制抑制了韩国半导体行业的发展，导致韩国半导体公司损失巨大，甚至领先地位一度摇摇欲坠，而半导体行业是韩国的经济命脉。yibaochina.com 可以说韩国的司法民族主义不但没有给韩国人带来实际的利益，还暴露了半导体行业的短板，可谓弄巧成拙因小失大。在日韩斗法的过程中，文在寅政府颇为狼狈的表现，三星表现出来的压力和焦虑都让韩国人看到眼里，也让他们骄狂的民族主义情绪冷静了很多。一些理性的声音开始出现，事件本身的是非曲直也能得到理性讨论了。yibaochina.com 其实偏右翼的殷锡悦能在激烈的总统竞选中胜出，就已经证明了韩国主流民意的变化。以武力为后盾遏制北韩，强化美韩同盟，不被排除于美国构建的印-太同盟体系之外，改善韩日关系，这正是殷锡悦的竞选纲领中的主要内容。yibaochina.com 殷锡悦当选后，在外交方面基本是按照自己的竞选承诺来操作的，对日亲善也是其中之一。这种不首鼠两端言出必行的行事风格反而会提高殷锡悦的政治威望，他的拥趸对他的支持也会更忠诚，而且会得到美国的外交支持。yibaochina.com 另外，殷锡悦在“日本强征劳工赔偿案”上的政治决断确实需要相当的政治勇气，在国内必定会遭遇批评，“媚日”、“跪拜外交”、“卖国”，这些激烈的词汇恐怕他是躲不过的。但笔者以为这种激烈的批评可能很快就会过去。因为这些批评正如笔者在前面指出的，并无事实依据。韩日亲善对韩国有利无害。另外，东北亚人表现出的激烈的民族主义情绪有很多表演性在里面，这种矫情的民族主义情绪因无法沉淀和理性化而难以持续。yibaochina.com 所以接下来笔者将谈一下东北亚地区盛行的这种矫情的民族主义。yibaochina.com 二、民族主义可以理性健康？ 作为一个自由主义者，一个人权捍卫者，我对民族主义是带着很复杂的感觉看待的。24年之前，在人潮汹涌的武昌街道口抗议美国时自己那一副因愤怒而狰狞的嘴脸，如果有一面魔镜能重现，自己再看到肯定会羞愧难当。yibaochina.com 一旦提到“主义”这个词，就想起冯克利老师在酒桌上给我们讲的一个知识点：-ism这个后缀在拉丁文里是病态的意思。言外之意任何词汇只要和这个后缀结合，都有值得警惕的一面。自然这也包括自由主义、民族主义和冯老师自己服膺并译著等身的保守主义。不过在这几种主义中，个人以为民族主义尤其值得警惕，因为一旦丧失理性它是有攻击性的，而且会给自己和别人带来巨大的灾难。yibaochina.com 当然很多知识分子认为民族主义就不可能理性，不可能健康。笔者在理论层面无意质疑这点，也无法质疑，毕竟-ism这个后缀已经隐含了这点。但在感情上，我还是更认同以赛亚.伯林基于理解之同情的心态来看待民族主义。伯林审慎地为民族主义进行了一定的辩护，因为他认为民族主义首先是自然的，人生活在同类中更自在，种族相同语言相通，共享历史、文化、传统和信仰的人更有亲近感。伯林是犹太人，想必他对民族主义的辩护部分地植根于自己族群两千年来持续的民族苦难。他曾以无比悲辛的语气指出犹太人无论身处何地，都没有“在家”的感觉。yibaochina.com 民族主义在理论层面可以被彻底否定，但在实践层面则无法根除，因为它是自然的，当一个族群面临生存危机时，它必然会产生–无论你是否乐见。yibaochina.com 我们中国五四之后的“救亡压倒启蒙”，本质就是民族主义压到了自由主义。虽说“德先生”和“赛先生”并称新文化运动两大主题，实则“德先生”作为主题名不副实，当时写民主的文章不多，彼时的启蒙是奔着破除封建礼教张扬人性去的，这种人本主义的价值观大致是可以归在自由主义的旗帜下的，鲁迅提倡的“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是很契合当时启蒙主旨的。至于“赛先生”，倒是没有遇到任何障碍，因为救亡也需要“赛先生”。yibaochina.com （一）健康的民族主义 在给民族主义做了一定的辩护后，伯林提倡了一种健康的民族主义。这种健康的民族主义应该是理性的，能与“他者”共情的，是可以各美其美的。这里的理性是说能体察人情世事因果，不偏激不激进。伯林认为这种健康的民族主义是可行的。yibaochina.com 你只要是理性的，哪怕你是骄傲的日耳曼人，也应该能意识到希特勒、希姆莱、海德里希、艾希曼之流是恶魔。yibaochina.com 你只要是能“共情”的，你就应当知道你讨厌自己的种族被奴役被歧视，别人也是。你与和你相似的人生活在一起感觉是自在的，别人也是。yibaochina.com 你可以认为自己的国家最好，自己这个族群最伟大，别人也可以。这叫各美其美。yibaochina.com 恐怕没几个人因为爱自己的孩子，想让自己孩子读清北，就认为别人家的孩子应当为他的孩子让路。绝大多数人还都是认可按照一定的公平规则来。国与国之间的利益之争也是如此，过去使用战争的模式，就看谁的拳头硬，但在联合国、国际仲裁法庭、海牙国际法庭等一些多边机构建立后，使用战争方式解决问题越来越得不偿失，国与国之间的利益之争是可以基于国际规则来解决的。其实早在19世纪末，贡斯当在他著名的《古代人的自由与现代人的自由》一文中，就明确提出“战争的危害为个人提供的益处再也无法同和平的工作与有规则的交换所产生的结果媲美”，甚至他认为，“即便是一场成功的战争，其代价毫无疑问也会超过其价值”。yibaochina.com 所以，个人以为健康的民族主义，也就是各美其美但没有攻击性的民族主义是可能的，理性的人即便不是从道德上排斥战争，也会在权衡利弊之后排斥战争。当然我不是说战争从此就会消失了，因为总有像普京这样的战争贩子，不惜以国家利益为他的野心献祭。我是想说战争不一定就是由民族主义引起的，民族主义表达的感情与其说是排他的，还不如说是有圈层的，因此它也可以是与邻为善的。众所周知，儒家是最讲圈层结构，讲亲疏远近的，孟子大骂墨家提倡的“爱无等差”为禽兽的伦理，但儒家的“老吾老幼吾幼”导向的是“以及人之老以及人之幼”而不是导向对其他老人孩子的憎恨。yibaochina.com 细心的读者可能已经发现了，就是笔者在谈论民族主义时，有将民族与国家纠缠不清的地方，而两者并非同一个概念。甚至可能有读者说你直接谈爱国不好吗，毕竟爱国主义还是蛮主流的嘛。笔者之所以如此，因为现存的国家中大多数都是民族国家，这些国家的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是分不开的。另外，民族主义比爱国主义可能更为本真更为自然。在希波战争时，希腊处于城邦林立的分裂状态，但希腊人却已经具备了民族共同体意识，而希腊作为统一国家的出现是很晚近的事。yibaochina.com 另外，不要把爱国主义想的很无辜，它也可以是流氓的庇护所，也可以是攻击性的，也存在一个健康与否的问题，所以这里不做明确的区分。笔者在一定程度上赞同伯林倡导的健康民族主义之后，想重点谈谈东北亚的民族主义的特征，这一特征也决定了韩国总统殷锡悦在”日本强征劳工赔偿案”的政治决断不会真正让他付出重大政治代价。yibaochina.com （二）东北亚矫情的民族主义 如果说我如今对健康的民族主义持理解之同情的态度的话，那么我对东北亚在当代表现出的民族主义几乎是厌憎的，05年笔者在凯迪发过一篇文章，题目是《真伪民族主义之风雨如晦》就已经对中国大陆的民族主义进行过辛辣的批判。当然那时候受制于认知，自身对民族主义也没有完全超越，还处于同情之理解的阶段。yibaochina.com 中日韩三国中，日本的民族性格比较拘谨，重视礼仪，二战之后经过几十年的宪政洗礼，公民素质较高，作为战败国，在国际政治中已经习惯了“3S”（silence,smile,sleeping)式的谦卑姿态，与外国的争议一般采取非对抗方式解决。其国民生活富足，对于在国际政治中的侏儒地位也早习以为常了，所以一般都能冷静的看待国家之间的冲突。另外日本政坛自民党一党独大，长期垄断政权，而自民党是中间偏右的保守主义政党，一直能较好的维护日本的国家利益。所以，日本没有强烈的民族主义，或者更准确地说没有强烈民族主义的表现。yibaochina.com … Continue reading 刘书庆 | 对东北亚矫情民族主义的超越——评殷锡悦对日“亲善”